第3章
等到曲终人散，楚匠花一宴成名，醒过酒、回过味来的人们开始争相打探这位大脑袋宴会主人的底细，在谈到他一掷千金的手笔时无不咂舌称奇。官府的也暗中派人调查，调查这其中是否存在违规之举，比如是否涉及到环境污染，是否存在不规范的地下交易，举办这样的大型聚会是否办理了相关审批手续等等。不用说，他引起了全城关注和警惕。但这只是开端，接下来楚匠花做的几件事让长安人眼花缭乱地知道，这位祖宗除了有钱还有病。他在上元节装扮成女人在闹市里闲逛，在和尚的禅房里研究木牛流马，在桃花潭边试图乘着一只仙鹤飞渡湖面，让热衷于猎奇的人们深感过瘾，也让本来光怪陆离的长安更加光怪陆离。所有人都津津乐道于他的种种传闻，只有他本人才知道，曲江盛宴是一场试验，风光过后，唯一的收获就是感伤。当千金散尽，喧闹退却，孤独便如潮水般涌来。解决这种孤独唯有继续制造更加离奇的话题。而让人不无忧虑的是，举办那场盛大的游宴所有的开销加起来也只不过用掉他资产的万分之一，带来的隐形资源和人气却又可以让他再赚十倍的钱，照这样下去，往后余年即便什么也不做，败光家底也需要一千年。这不是他要的生活，享尽世俗繁华只会带来无尽的空虚。
换言之，楚匠花早早就体验到了成功的失落滋味。他需要更大的精神依托，否则只会在富贵和无聊中死去。秋去冬来，到了某一阶段，不知道具体从哪一天起，楚匠花突然变得深居简出起来，再也不制造社会话题。他不多话，即便偶尔外出办事，也是压低了帽檐匆匆赶路，低调得像有关机构办事员。这个时候他更加有钱，但明显不怎么开心，好多人家里供的他的画像也变成一幅愁眉不展的表情。物极必反，也许人太富贵就容易得忧郁症。越到后来，楚匠花就越不跟外人打交道，有一段时间几乎与世隔绝。直到开元十八年隆冬的一天清晨，才总算有人在光德坊那边看到过他一次。
这人是在自家门口发现楚匠花的。当时有关的情形可以描述如下：这人清早起来，发现院里院外白茫茫一片，下了好一夜大雪，于是赶紧拿来扫把扫雪，等他推开院外大门，却猛然发现一个人突兀兀地立于门口，吓了他一大跳，定睛细看，这一看不要紧，吃惊地发现这人是楚匠花。
扫雪者倒吸一口冷气，传说中的首富没头没尾突发而至，叫人难以置信。他看到，楚匠花头发蓬乱，哈腰垂首，全身上下只穿一件连屁股都盖不全的破烂棉袍，手里捧着一只碗，正站在门口冻得直哆嗦。如果再拄上一根拐棍，完全就是一副行乞的架式。
扫雪者惊诧莫名，当世首富当街要饭，这种情境，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太诡异，所以他认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或者认错了人，于是对自己做了如下举动：
一、抠眼球。
二、掐大腿。
三、扇耳光。
自虐过后，世界却依旧清晰：手中挂着雪花的长把扫帚细节毕现、门口破损不堪的石狮污泥挂角、墙角酒醉者呕吐的污渍黑黄一片——这一切如此真实不可能是梦境。
当然更不会认错人。楚匠花的画像家里也有供奉，大唐首富不但长相奇特，而且身材出众：腿长三分之一，腰长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一。就这身材，世上再没第二个。
扫雪者双眼发直、内心发懵。开始时他并没有打算施舍有钱人楚匠花，这倒不是他缺乏同情心，而是作为一个摆摊卖首饰的练家子，他一眼看出楚匠花手里捧的碗绝不是一般的碗，而是一个雕有摩羯鱼龙纹的足赤金碗。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这句话他虽然听说过很多次，但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吃的人却是第一次看到。所以他觉得头疼，并开始怀疑人生。但最终冷静了下来，隐隐约约想到：楚匠花虽然是当今大唐最有钱的人，但不幸得了强迫症，有时根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怪异行为，他平时不出门，是在掩饰自己的病情。
大唐朝的人都特别讲究礼数，何况扫雪者做过多年生意，做事一向谨慎——事情如此蹊跷，或许是一个局也不得而知，楚匠花的荒唐故事自己也不是没有耳闻——所以他首先向对方作了深深一个长揖，将头谦卑地埋进裤裆那里，足足半炷香后才直起身。
楚匠花低着头，不理他。
扫雪者更加谨慎，开口试探性询问：“凤霖候？”
楚匠花点点头。
扫雪者肃然起敬，再次施礼。
楚匠花低着头，还是不理会。
扫雪者只好再次施礼。
楚匠花将头垂得更低，双手将金碗举过头顶，还是不说话。
扫雪者看着碗一时无语，楚匠花也无语。这时又有雪花飘飘洒洒落下来，落在两人身上和碗里，大家一动不动集体发起了呆。扫雪者脑子一盆浆糊，心里一团乱麻。在发呆的时候，他脑子其实并没闲着，而是对刚才的直觉判断进行了再次论证。他先运用数学原理，将上述必要条件与充分条件做了归纳梳理，试图求证因果，但始终推理不出所以然；转而运用医学常识，尝试找出病灶所在，仍不得要领；最后只好运用哲学逻辑，在心中反复思索天、地、道、法等等之间的各种辩证关系，终于从混沌中提炼出答案并脱口而出——
“您老脑袋被门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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